高级第五课
西风不识相 . 三毛
      
         我年幼的时候,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,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、同学、老师
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。後来我长大了,念了地理书,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
之外,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。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,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
鬼子,现在叫国际友人。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,叫和番。现在出国去,无论去做什
麽都叫镀金或者留洋。我们里见过洋鬼子的人,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。他们不
但去那群人里住过好久,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,做了几笔生意,以後才都平安的回国
来,生儿育女。 
 
   我因为从外祖父那里学会了几句外国话,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,去看看外面那批
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麽个德性。我吵着要出走,父母力劝无用,终于不情不愿 
的放行了。 


   在闷热的机场,父亲母亲抹着眼泪,拉住我一再的叮咛:“从此是在外的人啦, 不再
是孩子罗!在外待人处世,要有中国人的教养,凡事忍让,吃亏就是便宜。万一跟人有了
争执,一定要这麽想 ── 退一步,海阔天空。绝对不要跟人呕气,要有宽大的心胸 ……。”
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,用力的点点头,以示决心,然从就迈步往飞机走去。 
 
   上了扶梯,这才想起来,父母的帐算得不对,吃亏怎么会是便宜?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渊, 
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?我急着往回跑,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,不想後面闪出一个 
空中少爷,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,同时喊着:“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,快快上机去,不可
再回头了。” 


   我挣扎的说:“不是不是,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,放我下机啊!”这人不由分说,将我 
牢牢绑在安全带上。机门徐徐关上,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。我对着窗户,向看台大叫: 
“爸爸,妈妈,再说得真切一点,才好出去做人啊!怎麽是好 ……” 


   飞机慢慢升空,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。我叹一口气,靠在椅子上,大势已去,而道理未
明,今後只有看自己的了。 


  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,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,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
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。我到的第一天,已是深夜了,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
我送到住处,交给我钥匙就走了。 


   我用钥匙开门,里面是反锁着的,进不去。我用力打门,门开了,房内漆黑一片,
只见一片鬼影幢幢,或坐或卧;开门的女孩全裸着,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,在黑 
暗中一闪一闪的,倒也好新鲜。“嗨!”她叫了一声。“你来了,欢迎,欢迎!”另外 
一个女孩子也说。 


  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,小心的不踏到他们,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。这群男男
女女,吸着大麻烟,点着印度的香,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,可是沉醉在那个气氛里,他们
倒也不很闹,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。 


   那天清晨我起来,开门望去,夜间的聚会完毕了,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 
沉沉睡去,馀香还燃着一小段。烟雾里,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,惨不忍睹。
 

  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,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,显得格格不入。比较
之下,我太实际,他们太空虚,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。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,可能跟我刚
刚完全相反。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、妨碍我,但是我还是一个月满就迁居了。搬去了
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後,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女孩子 。 


  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,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,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,要做
她的功课。我是静的,她是动的,因为她打字。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,我觉得这人
非常认真,是少见的女孩子,心里很赞赏她,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,我根本没有放在
心上。我自己也有夜间阅读的习惯,所以总是等她夜间结束了,才能静下来再看一会儿 
书,然後睡觉。过了很久,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,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个同学。有一夜,
她打完了字,我还在看书,我听见她开门了,走过来敲我的门,我一开门,她就说:“你
不睡,我可要睡,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,叫我整夜失眠;你不知耻,是要人告
诉你才明白?嗯?” 


  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,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。我叹了
口气,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,说:“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?” 她回答道:“ 可是,
我现在打好了,你的灯却不熄掉。” 


  “ 那麽正好,我不熄灯,你可以继续打字。”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,以後
我们彼此就不再交往了。


   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,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。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,约我下班
了去喝咖啡,吃点心,我们聊了一会儿,就出来了。上了他的车,他没有徵求我的同意,
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。停了车,他放上音乐,手很自然的圈到我的脖子上 
来。


   我把车窗打开,再替他把音乐关上,很坦然的注视着他,对他开门见山的说:“对
不起,我想你找错人了。”他非常下不了台,问我:“你不来?”“我不来。”我对他意
味深长的笑笑。“好吧!算我弄错了,我送你回去。”他耸耸肩,倒很乾脆。到了宿舍门
口,我下了车,他问我:“下次还出来吗?”我摇摇头。“三毛,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
的钱我们各自分摊。”语气那麽有礼,我自然不会生气,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。这样
美丽的夜色里,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,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。美国,美国,它真
是不同凡响。 

   又有一天,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,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,她又叫了一盘
“炸洋葱圈”,等到我吃完了,预备付帐,她说:“我吃不完洋葱圈,你分吃。”我这 
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。算帐时,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,合情合理,我自然
照付了。这叫姜太公钓鱼,愿者上钩,鱼饵是洋葱做的。 

   也许读者们会想,三毛怎麽老说人不好,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,她尽说反话。 
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,他们非常爱护我,自己没有儿女,对待我视如己出,周末假日
再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。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,同时
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。感恩节到了,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。 

   吃饭时,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,红光满面。“三毛,吃过了饭,我们有一个很大
的惊喜给你。”“ 很大的?”我一面吃菜一面问。“是,天大的惊喜,你会快乐得跳起 
来。”我听他们那麽说,很快的吃完了饭,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,再 
煮了咖啡出来一同喝。 

   等我们坐定了,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,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。她说:
“孩子,亲爱的,我们商量了好多天,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。”“你是说领养我
? ”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

   我气极了,他们决心领养我,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。但是,他们没有“问我”,他们
只对我“宣布”他们的决定。 

  “ 亲爱的,你难道不喜欢美国?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?将来 ── 将来我 
们 ── 我们过世了,遗产都是你的。” 

   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,但面上仍笑眯眯的。“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!”我要套套我
卖身的条件。“怎麽谈条件呢? 孩子,我们爱你,我们领养了你,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
福的住在一起,甜蜜的过一生。” 

  “你是说过一辈子?”我定定的望着她。“孩子,这世界上坏人很多,你不要结婚, 
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,我们保护你。做了我们的女儿,你什麽都不缺,可不能 
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!如果你将来走了,我们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。”

  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,一个女孩子的青春,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,还觉得对我是一
个天大的恩赐。“再说吧!我想走了。”我站起来理理裙子,脸色就不自然了。我这时候
看着这两个中年人,觉得他们长得是那麽的丑恶,优雅的外表之下,居然包着一颗如此自
私的心。我很可怜他们,这样的富人,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! 

   那一个黄昏,下起薄薄的雪雨来,我穿了大衣,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。我看着肃
杀的夜色,想到初出国时的我,再看看现在几年後的我;想到温暖的家,再联想到我看过
的人,经过的事,我的心,冻得冰冷。 

  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,为什麽我会在所有我去过的国家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,是这些
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,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,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,无意间
纵容了他们 ;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,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! 

   我多麽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,可惜的是,事实证明,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,
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。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,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,
在洋鬼子的; 不识相的西风里,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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选编自三毛《稻草人手记》,□北:皇冠出版社,1991。




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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