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級第六課
學說話 . 敏嘟嚕
      
         我小時侯曾經很努力學說話。比如學說打招呼的話,我就很下了些功夫。每當大人們
見面時說什麼,我都很認真聽。我發現一般都問“吃了沒有?”。我雖然不明白為什麼
非要問跟飯有關的事,但我想我也這樣說准沒錯。一天中午我在路上遇見鄰居家的一個小
子,為了學說話,我就上前搶先問道:“吃了沒有?”那小子很不在意地答道:“吃了。
”下一句該說什麼我就不會了,大人們見面時是怎麼說的我沒記住,就順口說道:“沒吃
到我家吃去。”那小子一聽這話就樂了,還跟我握了握手。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想:這下子
糟了,我在家裏不做主,怎麼能把個不熟悉的人弄到家裏來吃飯呢?下次見那小子時一定
不能說這話了。第二天中午又碰見他了,他遠遠地笑著向我走來,我緊閉著嘴,心裏咕咚
著往前走。到了跟前,我一下沒忍住,又說道:“吃了沒有?”那小子說:“沒吃。”我
靈機一動說道:“你怎麼吃得這麼晚呀?”那小子苦笑了一下,沒再說什麼,拍了拍我的
肩膀,就走了。第三天,真巧,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又遇見那小子了。他還是笑著向我走
來,我還是沒忍住,又說道:“吃了沒有?”那小子說:“吃了,但沒吃飽。”我搖了搖
頭對他說:“你是怎麼搞的,吃飯時不吃飽,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嗎?”那小子笑
著說道:“你這回該請我到你家吃飯了吧?”我說:“咳,我家早就吃完了,一點兒都沒
剩,我哪會知道你吃飯時不吃飽,下次一定剩些給你。”那小子站在那裏想了好一會兒,
憋出個句子來對我說:“去你的!別跟我玩假仗義的事情了。”


   我長到二十多歲的時候,以為自己不用再學說話了,結果時代變了,我又得從頭學
說話。 這回是學美國話。


   八十年代中期有一股出國留學的熱病,我被染上了。那時中國大陸的人都很窮,要想
自費到美國留學只能靠美國大學的獎學金。我就到北京圖書館查有關美國大學的資料。我
當然先查到哈佛大學和斯坦佛大學,因為這些佛學院的名氣大。結果發現沒戲,這類學校
入學要求太高,不但要 TOFEL 成績,而且要 GRE 和 ETS 的成績。我根本不會說英文,也
沒錢考 TOFEL 什麼的,更不想研究佛學,不去那些佛學院也罷。我找十所不太著名的公立
大學的地址,寫了封信,發往這十所大學。很快,這十所大學都回信了,其中一所還說
他們有獎學金!我把這所學校寄來的申請表填了,找了個學英語專業的朋友把我大學畢業
証書和成績單給翻譯成英文,又請幾位北大的教授寫了推荐信。把這些材料放進一個大信封
裏寄往美國。不久,我收到了那大學的回信:我被批准入學了,並為我提供獎學金,包括
學費和食宿費!就這麼著,像是《天方夜譚》裏的故事一樣,我就來美國了。


   我到了那所大學後,住進學生宿舍,其一是跟美國人在一起學英文﹔其二是不用買菜
做飯(我既沒有交通工具去買東西,又沒有時間去做飯)﹔其三是學校給我的獎學金正
好夠付學生宿舍的費用。在那個學校裏,只有我一個中國大陸來的人住在學生宿舍,其他
三十多個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都搭伙擠住在校外。中國同學都傳說敏嘟嚕一定很有來頭。
說到不會講英文就敢到美國來留學,那真不易(當年這樣來美國的可不只我一個)。


我可是真的好好地學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話。我剛到美國留學時住在研究生宿舍裏,和美
國人食宿在一起,為的是學說英文。學英文最好的機會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。我當然總是
和幾個美國女學生坐在一起。俗話說“三個女人一台戲”,中國是這樣,美國也是這樣。
我每天吃飯時就聽她們唱英文戲,她們一邊講,我一邊很認真地聽,還不時地點頭,有時
還來點兒微笑,但從來不張口對她們的話題加以評論。開始的時侯她們都爭先恐後地對我
講。不久,其中一個姑娘講著講著臉色有些變了,不好看,因為在她講話的時侯我只是點
頭微笑。後來她們不再爭先恐後地對我講話了,她們自己相互講,其中有個叫萊絲麗的姑
娘還不時地把頭轉向我一邊打手勢一邊慢慢地對我講,像是在做解釋,我還是點頭微笑。
三個月後,我終于能把她們的談話內容聽個半懂了,有時還插句嘴。每當我插嘴的時侯她
們都在那兒等著我說,有人等不及了就給我提個詞,我當然是費好大的勁才湊出個句子來,
當她們聽懂後,都激動地喊起來:“YES! YES!”有一天萊絲麗對我說:“你剛來的時候
是不是什麼都聽不懂?假裝聽得懂。無論我們說什麼,你總是一邊點頭一邊微笑。”我說
:“我把你們的話當歌兒聽呢。”


   我到美國頭一年的生活艱苦得很,真是找罪受來了。我記得我在美國上完第一堂課後
心裏很不是滋味,因為我什麼也沒聽懂。下課後,回到自己的 TA 辦公室看書,花了兩個
小時讀完第一頁,查出一百多個沒見過的單詞來。看第二頁,花了一個小時,又查出五十
多個生詞來,…… 我每天的作息時間是:早上七點起床,一個小時洗漱和吃早飯﹔上午
八點到十二點學習﹔再一小時吃午飯﹔下午一點到五點學習﹔然後是一個小時鍛鍊身體,
一個小時吃晚飯﹔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學習﹔午夜才上床開始睡覺。每天如此。幸虧 TA 的
工作量不大,我才勉強跟上趟。還有個難以解決的問題,就是學生宿舍的飯廳每星期五晚
上不開飯。別人都到外面去買飯吃。我的生活費都交給學生宿舍了,沒錢了,怎麼辦?喝
點涼水吧。喝個水飽後還要去讀書,一泡尿後又餓了,再喝點涼水吧 ……

   美國人講話與中國人講話的方式很不同。比如說,美國人總是把“謝謝”掛在嘴邊
上,只要別人幫你做了點事或給你行了方便,你一定要說“謝謝”。你借一下同學的鉛筆
要說“謝謝”,你向系裏的秘書打聽件事要說“謝謝”,你到圖書館借本書要說“謝謝”
,總之,在學校裏平均每天要說十次“謝謝”。

   最糟糕的是我到美國留學時把喜歡亂說話的毛病也帶到美國來了。一天,在經濟學
說史的課上,教授講到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如何荒謬。教授說現代經濟學認為價格是由市
場上的供給與需求來決定的。而馬克思認為:價格是以價值為基礎,價值的高低是由勞動
時間的長短來決定的。教授舉了個很簡單的例子來証明馬克思是錯的。那時我正在打瞌睡
,教授把我叫醒,讓我用馬克思的理論來解釋他的例子。我其實在夢幻中隱約聽到教授這
樣講道:一個人在路上走,看到一顆鑽石,順手撿來,賣了五千美元,他的勞動時間很少
,可價格卻很高。教授一叫我名字,我就被驚醒了,先是出了一身冷汗,定了定神說道:
“下課後,您帶我們到大街上去撿鑽石,看撿到鑽石後共耗費多少勞動時間?”我的話音
未落,班裏的同學們都哈哈大笑起來,那教授紅著臉半天沒說出話來……後來我為此事後
悔了好幾天。那是我最後一個學期,我已拚了一年半多了,眼看就要拿到碩士學位,就差
這門課了,如果這教授是個小心眼兒怎麼辦?這個學期結束時,教授給我這門課的成績是
“B”,算是高抬貴手了。

   來美國兩年後,當我穿著從學校租來的那令人驕傲的黑袍,隨著激動人心的《畢業
進行曲》,走上台去領取碩士畢業証書時,我對自己說:“I made it!”

   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,我現在算是比以前會說話多了。為什麼這樣講呢?我現在在
美國的工作就是講話,一說話就來錢,不說不來錢。可也有個問題:我在學校裏講得太多
了,講習慣了,回家後剎不住車了,還不停地講這個講那個的。有一天我兒子對我說:“
我希望爸爸能像電視機的遙控器一樣,身上長個 mute button 。每當你停不住講廢話時, 
我就幫你按一下那個按鈕,你就只有動作沒聲音了。”我對他說:“爸爸身上真有個啞巴
按鈕,長在大拇腳指頭上。爸爸的腳很臭,你想扣爸爸的臭腳嗎?”我兒子說:“不!”
第二天,我一進家門,我兒子就跑過來踩一下我的腳。咳,真是有其父,必有其子!


一九九九年元月于美國華盛頓州一山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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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編自《華夏文摘》第四一五期(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日出版)



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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