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级第七课
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古遗风 王小波
      
      什麽是知识分子?


   我到现在还不确切知道什麽人算是知识分子,什麽人不算。我们国家总以受过某种
程度的教育尺度来界定知识分子,外国人却不是这样想的。我在美国留学时,和老美交流
过,他们认为工程师,牙医之类的人,只能算是专业人员,不算知识分子,知识分子应该
是在大学或者研究部门供职,不坐班也不挣大钱的那些人。照这个标准,中国还算有些知
识分子。如果到历史上去找知识分子,先秦诸子和古希腊的哲学家当然是知识分子,但是
距离太遥远。到了中古,我们找到的知识分子的对应物就该是这样的:在中国,是一些进
了县学或者州学的读书人,在等着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,能领到些米或者柴火;学官不时
来考较一下,实在不通的要打一顿;等到中了科举当了官,恐怕就不能算是知识分子;所
研究的学问,属于伦理学或者道德哲学之类。而在欧洲,是些教士或修道士,通晓拉丁文
,打一辈子光棍,万一打熬不住,搞了同性恋,要被火烧死,研究的学问是神学,一个针
尖上能立几个天使之类。虽然生活清苦,两边的知识分子都有远大的理想。这边以天下为
己任,那边立志献身于上帝。两边都出了好些人物,不说是平分秋色,起码是各有千秋。
所以,在中古时中外知识分子很是相像。到了近代就不像了。




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中古遗风


   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,相比之下中古的遗风多些,首先表现在受约束上。试举一例
,有人说过,知识分子两大特点,一是懒,二是贱...三天不打,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
。他老人家显出了学官的嘴脸。前几天我在一部电视剧里听见一位派出所所长也说了类似
的话,此後我一直等待正式道歉,还没等到。此种事实说明,中国知识分子的屁股离学官
的板子还不太远。而外国的例子是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福柯,颇有古希腊的遗风,是公开的
同性恋者,未听说法国人要烧死他。


   不管怎麽说,中外知识分子还是做着一样的事,只是做法不同,否则也不能都被叫做
知识分子,这就是做自己的学问和关注社会。做学问的方面,我就不加评论了。至于关注
社会,其方式大不相同。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社会的伦理道德,经常赤膊上阵,论说是非 ;
而外国的知识分子则是以科学为基点,关注人类的未来;就是讨论道德问题,也是以理
性为基础来讨论。人家那里热衷于伦理道德的,主要是些教士,还有一些是家庭妇女。我
敢说大学教授站在讲坛上,断断不会这样说:你们这些罪人,快忏悔吧,...这与身份
不符。我国知识分子在讨论社会问题时,常说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太无知。举例言之,我在
海外求学时,在《人民日报》(海外版)上看到了一篇文章,就说现在大学生水平太低,连
“郭鲁茅巴”都不知道,我登时就如吃了一闷棍。我想这是个蒙古人,不知为什麽我该知
道他。想到了半夜才想出来,原来他是郭沫若,鲁迅,茅盾,巴金四位先生。一般来说,
知识的多寡是个客观的标准,但把自编的黑话也列入知识的範畴,就难说有多客观了。还
有一个爱说的话题就是别人“格调低下”,我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:“兄弟我格调甚高
,不是俗人!”总的来说,这类文章的要点是说别人都不够好,最後呼吁要大大提高全社
会的道德水平,否则就要国将不国。这种挑别人毛病的文章,国外的报刊上也有。只是挑
出来的毛病比较靠谱,而且没有借着贬别人来抬自己。如果把道德的伦理功能概括为批判
和建设两个方面,以上所说的属于批判方面。我不认为这不是批判社会而是批判人。知识
分子的批判火力对两类人最为猛烈:一类是中学生;另一类是踩着地雷断了腿的同类。这
道理很明白,别人咱也惹不起。


   现在该说说建设的方面了。我们知识分子的正面形像是:谢绝了国外的高薪聘请,
回国服务。想要崇高,首先要搞到一份高薪聘请,以便拒绝掉,这也太难为人了;在知识
分子里也没有普遍意义。所以,除了树立形像,还该树立个森严的道德体系,把大家都纳
入体系。从道德上说事,就人人都被说着了。


   所谓道德体系,是价值观念里跟人有关的部分。问题是,价值观念不是某个人能造
出来的,道德体系也不是说立哪个就能立起哪个。可是现在的知识分子想造道德体系,关
上门就可以造。造出来人家用不用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,我们当然可 以潜心于伦理 学 
,道德哲学,营造一批道德体系,供社会挑选,或是向社会推荐,但是这件事也没见有人
干。所以现在的知识分子都只管呼吁不管干,并且善用一种句式:“要如何如何”。虽然
气魄宏伟,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句空话而已。


   现在可以说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中古遗风是什麽了。他既不像远古的中国知识分子
那样建立道德体系,也不像现代欧美知识分子那样保持价值中立。他最爱干的事是拿着
已有的道德体系说别人,如前所述,这正是中古的遗风。倒霉的是,在社会的转型时期,
已有的道德体系不完备,自己都说不清;于是就只剩下哀叹的份儿。当然,知识分子也是
社会的一分子,也该有公民热情,针砭时弊也是知识分子该干的事;不过出于公民热情去
做事时,是以公民的身份,而非知识分子的身份,和大家完全平等。这个地位咱们又接受
不了,非要有点知识分子特色不可。 照我看这个特色就是中古特色。


中国知识分子该不该放弃中古遗风?

   现在中国知识分子在关注社会时,批判找不着目标,颂扬也找不着目标,只一件事
找得着目标:呼吁速将大任降给我们,这大任乃是我们维护价值体系的责任,没有它我们
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。要论价值体系的形成,从自然地理到生活方式都有一份作用,其功
能也是关系到每一个人,维护也好,变革也罢,总不能光知识分子说了算哪。要社会把 
这份责任全交给你,得有个理由。总不能说我除了这件事之外旁的干不来吧?凭我妙笔
生花,词儿多?那就是把别人当傻子了。凭我是个好人?这话人人会说,故而不能认真对
待。说来说去,只能说凭我清楚明白。那麽我只能凭思维能力来负这份责任,说那些说得
清的事;把那些说不清的事,交付公论。现代的欧美知识分子就是这麽讨论社会问题:从
人类的立场,从科学的立场,从理性的立场,把价值的立场剩给别人。咱们能不能学会?
如果我们讨论社会问题,就讲硬道理:有什麽事,我知道,别人还不知道;或者有什麽复
杂的问题,我想通了,别人想不通;也就是说,按现代的标准来表现知识分子的能力。这
样虽然缺少了中国特色,但也未见得不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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选编自《沉默的大多数:王小波杂文随笔选编》,北京:中国青年出版社,1997。


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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